每天讲述的故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感觉，难以言喻。
我认识的人，在泰国失联了。
很多年前，我大学的挚友，在泰遭遇车祸去世。
从那以后，老汉便将同学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每次从泰国回到广西老家，只要时间赶得上，总要去拜访一下他们。
不久前，老汉回国办证，又去探望了二老。
临走时，他们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告诉了我一个坏消息——
同学的表弟，两年前也在泰国“失联了”。
表弟是一名的士司机。
每次回同学的老家去探望他父母，这位表弟总是不辞辛苦，驱车百里，亲自接送我往返。
网约车时代来临，的士司机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年纪大了，找不到赚钱的门路，看不清未来的方向，却又难以甘于这平凡无趣的日复一日。
家里人隔三差五催他成婚，更让他不胜其烦。
最终，他迷上了网络赌博，输光了用来还房贷的存款，又欠了一屁股的网贷。
无趣而庸常的人生，变成了四面楚歌的绝路。
向年迈的父母要钱的屈辱、旁人的白眼、家人的催促、徒增的年纪、想要挣扎却无路可走的绝望——这一切，都足以杀死一个男人。
于是，他选择抛开眼前这一切纷扰冗杂，孤注一掷，最后搏一把。
两年前，他消失了。
那时，“东南亚电诈园区” 正在欣欣向荣地疯长，缅北四大家族尚在，王星还没有被绑走，《孤注一掷》还有半年才上映。
日后那些掀起滔天巨浪的园区，仍在缅甸、柬埔寨、菲律宾的楼宇中，享受着最后的黄金时代。
表弟不声不响地去了泰国，然后便失去了踪迹。
所幸，倒也还没有完全断了音信。
很久之后，他开始偶尔和家人联系，每次匆匆一两分钟的通话，几秒钟的视频。
从不会透露自己在哪里，生活的环境是怎样。
发给他的信息，每次都是过了四五天之后，才有只言片语的回复。
问他在那边做什么工作，回答都是“替人开车”。
家族中的同龄大姐，故作轻松地套他：“阿C现在厉害了，在哪儿发财啊？”
他只是淡淡地回一句：“唉，发什么财，都要发霉了……”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老汉其实谈不上多震惊，而是有些感慨。
这样的情况，在泰国并不少见，在后台找我们私信找人的，找老公、找爸爸、找弟弟的，每个月都有几个。
其中最多的，还是找儿女的父母。
当这些故事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发生在我所认识的人身上，我只是有些麻木地感慨：到缅甸去搏一把，原来已经普遍到了这个地步。
那些求我们找人的留言，背后的故事都很相似。
一个男人，飞到曼谷，然后上了一辆车，向不知名的远方驶去。
上车的人，通常不会向你汇报地址，也故意“没有时间”拍下清晰的车牌，对于去泰国的动机与目的地，也只有云遮雾绕的寥寥数语。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或者说，绝大多数，都并非王星式的绑架受害者。
他们清楚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明白前来泰国的意义，并主动为之做出高效的配合。
这才是，“在泰失联”的真相。
对于那些失联者——或者更严谨地说，其中的大多数人——而言，前往泰国，再从泰国去往缅甸，并不是一次羊入虎口的送头，而是一场胜负参半的冒险。
他们的心态，和一百年前坐红头船下南洋的番客，其实差不多。
这不是一次自暴自弃的割裂，而是孤注一掷的挽回。
指望着到神秘陌生的远方拼搏一次，便可以扭转乾坤，八方来财，将自己注定下沉的人生，一把捞起。
若成功，自然可喜可贺。
若失败，也可以不必再面对支离破碎的当下，而是躲在这张远离人生常态的赌桌之上，自欺欺人地等待下去。
我劝他的家人报警。
他的家人，考虑了很久。
他们对于儿子的离去，既不理解，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们看了太多中国博主关于“割腰子”的视频，担心自己的儿子在园区被电击、殴打、虐待，噶腰子。
另一方面，他们又担心许多琐碎的难题——把儿子捞回来，要花多少钱？会不会留下案底影响生活？
如果留下了案底，以后回来找对象，会不会被女方嫌弃？
如果他自己不愿回来，强行把他弄回来，会不会事与愿违？
虽然我极力向他们解释：报警找人不需要花钱，回国后也多半不会受到严厉的处罚（除非他是销冠或者骨干），报警能增加缅甸方面把人送回中国的概率。
但是，思前想后，他的家人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报警。
或许是老一辈对于“案底”根深蒂固的恐惧，担心薄薄纸张上的一两行字，就会断送儿子的一生。
也许他们觉得，孩子大了，应该尊重孩子的想法？
他想回来，便回来，不想回来的话，即便把人五花大绑送回来，终究也不过重复之前的过程。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对父母，一方面被网络谣言所惊吓，另一方面又对儿女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走投无路的儿女能够幡然醒悟，赶紧回来成婚生子，完成老人心目中必须完成的人生任务。
并为这种幻想，而极力避免“报警”——这一仿佛不太体面的最后选择。
我并不认同他们的想法。
但我也只能接受他们的决定。
当你为他人做出选择的时候，也就意味着这份选择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不幸与意外，都需要你去承担一份永恒的罪责。
我没有这样的觉悟，去背负他人如此沉重的人生。
在回泰国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情。
我总是在猜想，他现在在缅甸（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正在电脑前，做着某个赌博网站的推广？
还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在开车，运送着一批批，像他一样消失的中国人，在东南亚夜色下墨绿的群山间，无声地穿行？
我不断地梦见同一个场景。
在很多年前，表弟背着一只黑色的书包，里面装着我同学的骨灰，即将登上素万那普机场二号安检口的人工扶梯。
边上，是巨大的泰国神像，黑色而肃穆的人群。
我抓住他的肩膀，紧紧拥抱他，拥抱背包里沉默的骸骨。
醒来时，眼前是无穷的空洞。
是我的兄弟，为我编织了这样的梦境，责怪我没能全力以赴吗？
可是，我真的，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泰十多年，我见过无数这样的故事。
如今，我第一次开始尝试，站在那些在泰失踪者的角度，去体会他们的动机与处境。
我开始能够理解，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
理解了为什么即便在这样的时刻，还会不断有人前赴后继地，这么做。
以及，许多被“解救”回国的人，最后为何再一次主动消失在东南亚。
理解，不意味着认同。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不会因为你的孤注一掷，就对你网开一面。
抛弃一切，只身入局，往往不过从一个困顿的现实，堕入另一个无法挣脱的噩梦。
表弟。
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文章。
如果有人将这篇文章转发给了你。
我想对你说：
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一直在担心着你。
他们并不想逼迫你去实现什么你所不愿承受的使命，而只是希望你平安地回到他们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平凡的人。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无权左右你的选择。
但是，假如。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选错了，发现这场鲁莽的赌局注定没有胜算的出路，而你又有足够的能力脱离这一切。
那么，早些归来吧。
在故乡，有爱着你的人，在家门外盼着你。
文：老汉
发布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