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没有明白石杰是怎么死的,但我知道刘浪失去了一个好朋友,而这样的事情虽然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却令他感到莫名的悲痛。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刘浪一直显得是萎靡不振,甚至吃不下什么东西去,每天回来得很早,然后就是坐在电脑前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几乎与莲淑没有什么交流。显然,莲淑也知道刘浪的伤心,她比平时安静了许多,不再说些什么有关工作有关未来打算的话题。
说实话,莲淑对于石杰的死肯定也是抱有一丝伤感的,这一点我可以明显得感觉出来,但她远没有刘浪那么悲痛,所以第二天基本就无事了,只是由于刘浪的伤心,她尽力地做出一副同样伤心的样子,也尽力地操持着这个并不太大的家。
戚一凡与白婷婷这几天也来过了,这是我第三次见白婷婷,虽然那层阻碍着我们相见的玻璃不见了,但很明显,白婷婷对我不再那么热心了。她和戚一凡,还有刘浪相互之间谈起了石杰的一些往事,时而大笑,时而又沉默无语,而这样的谈话却将莲淑排除在外了。
对于猫族来说,死亡并不可怕,无论是以何种方式死去,死了便是死了,虽然人类有俗语说我们有九条命,但事实上死亡还是经常光顾我们的。但猫是一种喜欢独居的动物,所以其它猫的死对于生着的猫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从这点上来看,我发现了人类的最大弱点,那就是感情,我不知道人类所称的好友到底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好友的死亡到底会给活着的人类带来什么,但对于猫来说,死亡与感情无关,也根本不可能与感情联系在一起。
不用说我们猫族残忍,因为猫族知道,死亡就是死去了,死亡如果能够带着生着的一种启示的话,那就是千万年来一种经验的积累,这是活着的猫对死去的猫的唯一怀念之处,它让我们知道了躲过比我们更大型的野兽的最好方法就是爬树,也告诉我们死去的耗子不干净,尽量的不要去碰它,要自己捕获才好。
但不知为什么,我对石杰的死同样抱有一份伤感,也许是受到了刘浪的传染,这份伤感无形却十分地有力。
刘浪的生活如同坠入了冰窖,他虽然每天还按时上班,按时回家,但不苟言笑的样子的确会让人误以为他的精神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
但这种状态并没有延续太长的时间,很快,刘浪步莲淑之后也恢复了正常,从他身上传来的那份严寒顿时无影无踪了,但我知道,他已经将对石杰的怀念深深地刻在了心底。
相对于石杰的死所带来的那种严寒,我更关心的则是真正的寒冷,因为冬天已经来临了,我不得不尽力地蜷缩起自己,用这种方式为自己取暖。
终于有一天,莲淑提出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个地儿住了?”
“是啊,离开这里吧!”这是刘浪的回答。严寒在他的心目中也许永远是双层的。
无论如何,我必须承认,在青年公寓的这段日子里,我是自由的。
也许在人类看来,我生活在一间寒冷的,甚至有些破败的不足十平米的房子里,怎么能够用自由来形容呢?
但这只是人类的想法,他们把生活的苦难与受制的生活等同了,但对于我们猫族来说绝不是这样的,自由与苦难无关,与贫穷无关,与是不是在一间屋子里甚至也没有关系。
我们猫的自由可以是外在的,游荡在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其它同类的生活,但其实也可以是内心的,仅仅是一份猫粮,一席床铺而已。更主要是的,猫粮归我独有,床铺又是随遇而安。
食足而睡,无所欲求,恐怕就是我们猫族的自由。但事实上,这虽然看起来十分地简单的事情,在现代这个时代来说也是相当的不易了,这令我想起那些在野外奔命的兄弟姐妹们,它们的苦难,它们无食无床的日子。但我说过了,苦难并不代表不自由,那些野外奔命的朋友们最大的不自由是一种压迫。
可怕的压迫,可耻的压迫,令我的同族们受到了巨大的伤害,身体上的也是灵魂上的,一个受到伤害的生命,他的自由又是从何而言呢?
所以,我相信我拥有自由,而它们没有,比起他们来说,我是自由的,我是放纵的,虽然我只能在这间狭小的房内,虽然我只是日复一日地吃着泛着虚假腥味的猫食,但我还是自由的。
我心甘情愿过这样的生活,于是我就是自由的,不要以为我没有理想,我的理想就是等待着主人刘浪的回来,我的理想就是想伴着主人一直走下去,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确比莲淑更自由。
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心甘情愿的态度令我的身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身体中各种肌能相当得正常,而且在进一步地快速成长着,我的脸圆了,我的肚子圆了,这都是自由换回来的。
有时候我很奇怪,奇怪人类的想法。
当人类见到我们猫族的时候,他们会说,这只猫胖胖得多可爱啊!于是,我认为人类以胖为美,但事实上,他们却一个劲渴望自己再瘦一点,苗条一些,仿佛这样才能够达到完美似的,尤其那些女人。
无论什么事情,对自己与对其它人采取了根本不一样的衡量标准,好象所有人类都乐于做这样的事情,但他们也许不知道,正是这两种标准的隔阂造成了现代他们无法自由起来的状态,但人类为什么会有两种标准呢?而且那种施于人的标准真的就符合这个被施与者吗?其实即便是同一种标准也可能无法施于其它人身上,比如莲淑想用自己的标准要求刘浪,但我却明显得感觉出来刘浪不自由。
一个人的自由永远是自己的选择,是别人无法加强的。所以,我虽然说我是自由的,但我却很难保证其它的猫处于我的生活状态也是自由的,当然,我也不希望有其它的猫和我一起分享这自由,一旦有了第二只猫,我的自由生活便会被打破了。
所以,在老太太家的时候,我并不是自由的,只有到了这个青年公寓,我才真正地享受自由。
但是,在莲淑的建议下,我们即将搬离青年公寓。
那个时候,我对人类家庭的概念还是很模糊的,所以当听到他们讨论搬家的事情时,我虽然为能够离开这冰窖般受苦的日子而高兴,但不得不担心会不会由此而打破了二人一猫的格局。
搬家会不会在人数以及猫数上发生变化呢?从老太太那里搬到青年公寓,人数变多了,猫数变少了,这就是我在当时对搬家的理解,但我绝对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搬家是在一个午后,我又一次进入到了黑色的袋子中,但在这之前,我看到了戚一凡与白婷婷,他们很早便来到了刘浪的屋子里,白婷婷还热切地拥抱了我一下,令我再一次感到了温暖。
说实话,当我看到白婷婷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了幻想,我希望这次搬家造成的后果是二人一猫,一猫当然是我了,二人则是刘浪与白婷婷,因为我实在不太喜欢莲淑,但这只是我的幻想。
猫的思维永远无法在人类世界实现。这是我后来才逐渐明白的真理。
白婷婷与戚一凡帮着刘浪莲淑在收拾东西,他们说着聊着,看上去平常,但蹲在一旁的我却感到了空气中的凝重。当时我虽然不知道搬家前一定要收拾东西,也不知道既然收拾了东西就与离开差不了多久了,但我还是能够觉查出他们内心中一丝不甘心。
人类常说猫是灵性的动物,的确,我们是充满了灵性的,我们能够从人类的眼神中语调中甚至是动作与呼息中轻易地读出人类的情感,但人类却无法从我们的眼神语调动作以及呼息中领悟出我们的想法。
我的灵性是他们都不知道的,当然我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们,他们人类的自以为是往往令他们忽略了许多东西,这个世界不仅仅有人类,人类的思想也不仅仅只存在于他们的内心,有时候会让我窥探到,让我感受到。
我并不喜欢这样窥探主人的内心,但事实上天生的灵性让我能够感觉,这是无法阻止的,是直冲入我心灵的。
但今天,我看到却不是刘浪的内心,而是白婷婷的。
一丝伤感在她的内心流淌,虽然她的笑容她的语言她的动作都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但她那颗心跳动的节奏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不舍。
我是第一次这样长时间地关注着白婷婷的内心,以往她来的时候,她的笑容,她的动作都与内心极度的一致,但今天,她的笑容与她的动作与内心却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也许正是由于这种反差过于特殊了,这才令我一下子觉察出来了。
白婷婷在伤心,她为什么会伤心?难道是因为搬家吗?难道这搬家是一种永诀吗?
我不知道,身为一只猫,我也许永远不知道这种人类所特有的思念,我只是一味地设想着搬家后的新环境,从而忽略了去体会白婷婷内心的机会。
事后证明,我这一次的确是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这次搬家不但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将莲淑换成了白婷婷,更重要的是,白婷婷的身影将慢慢地淡出我的视线。
人类搬家时最大的灾难就是将会失去一些好朋友,但他们却不能不搬家。
其实刘浪与莲淑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个大箱子而已,电脑也被装在了箱子里,至于那桌子,那床似乎与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当我进入刘浪背包的那个瞬间,这些东西将永远地消失掉了,它们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床,单薄的床,由许多板子并排搭起的。
桌椅,破旧的桌椅,其中有一角还叠着一块砖头的桌椅。
再见了,青年公寓。我被刘浪抱在怀里,踏上了前往新家的征程,这是我第二次搬家。
在北京有两种四合院,一种是可以保存的,一种是注定要拆掉的。我的理解很简单,但这昭示了四合院的命运,至于什么样的四合院可以保存什么样的四合院必须拆掉则不是我们猫族所能够解释的。
事实上,我们猫族许多成员见证了四合院的历史,虽然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叫“肥狗胖丫头”,但实际上,四合院中向来对猫是情有独钟的,我们猫族生活在四合院中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四合院这种格局建起的那一时刻。一院,四房,猫几只,花鸟鱼虫,以及蒲扇下乘凉的老者,这才是真正四合院的真谛。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历史,也都只不过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在这一点上,猫与人达成了共识,有关四合院的记忆,尤其是那些美好的记忆都是同步的。
但随之而来的记忆却是可怕的,尤其对于我们猫族来说,四合院成了我们的坟墓,我们因为四合院而流离失所,因为四合院而成为守墓者,也因为四合院认识了人性中最为卑劣的行径。
可以说四合院对于猫的意义甚至远远超过了对于人的意义,这一点是极其可怕的,人类亲手埋葬自己的创造,却让我们成为这最后的祭奠,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
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我却听母亲曾经讲过,这些话其实是她那些相好讲述给我母亲的,当然,其中的一位极有可能便是我的父亲。
四合院被拆掉了,许多人家搬进了现代化的高楼,于是原来的地方便成为了废虚,留驻下来的只有我们,这些猫。
我不知道有多少同族因为四合院被拆而失去了家,而被主人所遗弃,只能生活在残砖败垣的地方,在土块与垃圾的环境中寻找着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而这些食物往往都是四合院中经常见到的,是被人类所抛弃的,甚至有些臭了,腐朽了。但是,生存的需要令我们必须象狗一样捡食着这些肮脏的东西。
四合院倒掉,我们同样也失去了作为猫的尊严。
但这却不是我们生存最残酷的一面。
没有家的感觉虽然令我们感到无比地心痛,从而也对人类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地憎恶,但我们强烈得求生欲还能保持自我,保持我们对四合院的怀念,我们还会游走在那些废墟之中,也许是为了纪念当初四合院生活中的慵懒,也许是为了纪念四合院中那平实的感情,总之,我们不离开四合院,哪怕它已经变成了废墟,哪怕它早已不是我们心中的四合院了。
但是,这种做为守墓者的身份注定也会被剥夺的,当那种轰叫的机器肆无忌惮地开来的时候,我们知道即便是废墟也无法令我们藏身了,我们只好离开,去寻找新的生活空间。不是我们愿意走,而是这里肯定没有让我们留下来的善念。
每一只猫都从守墓者变成了游荡者,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中游荡,而这种游荡才是灾难真正的开始,人性最丑恶的地方便显现了出来。我不知道有多少猫被人类所残杀,不知道有多少猫被人类所虐待,也不知道有多少猫推上了人类的餐桌,流浪,其实是我们的地狱,而流浪的原因恰恰就是因为四合院的倒掉。
据母亲说,她见到许多流浪的猫,其实这些猫本不应该流浪的,它们的命运便是四合院的命运,虽然,它们逃过了千万险阻终于活了下来,但也许它失去了一只眼睛,也许它的腿是跛的,也许它的尾巴已经无法掌握平衡。
它们依然在走,它们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回到那四合院,能够看到原来的主人,即便主人因为它擅自吃鱼的行为而喝斥它,它也愿意,毕竟那是家。
但这一切都只是幻想,没有一只猫再愿意回去,那轰隆隆的机器仿佛是怪兽一般,吞食了四合院之后,却将一个更大怪兽放在了那里,人类从此被这些高耸入云怪兽吸进吐出,从此抬头看见是天花板而不是有鸟儿飞翔的天空。
我当然知道这个高耸入云的怪兽是什么,人类称之为高楼,我一出生便生活在这高楼的里面。
我是幸运的,但我却为同族的命运感到悲哀,它们的不幸却是我无法改变的,也许,它们生活在四合院中,生活在那种注定要被拆掉的四合院中,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幸。
因此,我对四合院天生的具有一种恐惧感,我知道,这种房子恐怕无法让我永远地住下去,这种房子注定会被拆掉的,随着它的倒掉,我会不会也如那些同族一样去经历守墓者到流浪者的一生。
但我还是来到了四合院,注定的命运,注定的猫的历史。
当我再一次从那个背包中探出头的时候,我的心更增添了一丝恐惧,这个房间极为普通,普通得好象已经将它的命运书写在墙上一样,它会被拆掉的,这是一定的。
但唯一令我感到欣慰的是,这里要比青年公寓大上了许多,里外两间屋子,里面有床,衣柜,桌子,很宽绰,但门口处却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它蹲在地上,一条尾巴长长的笔直地伸向了上方,在临近天花板的地方从墙洞中穿了出去。
来到了外屋,那条尾巴横在了房梁上,最后终于伸到了外面,后来我知道这个东西叫炉子,它的尾巴叫烟囱,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东西我心中便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仿佛它可以将我吞噬下去一样,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这个炉子的确令我终身难忘。
外屋其实并不能被称作一件正经的房子,它几乎完全是搭建出来的,地方相当宽敞,能够让我自由奔跑,这是在青年公寓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有桌子及碗柜,还有煤灶以及一个洗手池。那洗手池上有一个笼头,正在慢慢地滴着水,一滴一滴的,我忍不住跳到了水池之上,伸出脑袋来去舔喝那里的水,一路过来,我实在口渴得很,但这个偶然的行动将伴就我的一生。
刘浪与莲淑将所有的行李都搬到了里屋,他们一起在收拾着,打开行李,铺床等等。我无所事事,于是便搜索着这个房间的秘密。
但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敲门的声音响起,我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于是我立即钻到了床底下,床底下的空间比青年公寓那里还要大,但也更阴暗一些。
刘浪出了里屋去开门,我看见了门口站着的那个人,是一个胖胖的老女人。同样是老女人,她与老太太为什么那样的不同呢?她长着一脸的横肉,笑起来几乎可以夹住我的猫爪。
老女人冲着刘浪在笑,问道:“你是新搬来的?”
刘浪点了点头,老女人接着说:“我就住你们隔壁,你看我要收卫生费,你是不是交一下,每月2元,三个月的。”
看得出,刘浪愣了一下,但还是将手伸进了兜中。
这个老女人的出现令我对这个四合院的恐惧之感愈发的强烈了,到了后来我知道,这老女人一家都是可怕的,我的主人刘浪将为此付出一个男人无法承受的羞辱。
白的雪,黑的煤,这是我对我生命中第一个冬天的印象。
雪在窗外飘着,看上去很纯洁。都说猫怕冷,但如果让我可以在雪地上奔跑,那点冷算得了什么呢?在雪地上撒点野是刘浪最爱听的歌,我想这是有道理的。
这一个冬天我便在没有雪的时候希望看到雪,在有雪的时候希望看到雪中的刘浪。但刘浪是和一个推着黑煤车的人一起回来。黑与白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蜂窝煤是黑色的,刘浪把这东西放进那个长着长长尾巴的怪物肚子中,然后它就变成了红色,火烫的红色,令整间屋子都变得暖和了起来。
由于温暖,我必须感谢这个黑色的煤,但我并不喜欢它,自从它的到来,我感到自己皮毛被玷污了,我本来漂亮的外衣也慢慢地变成了黑色。更可怕的是那个把煤放到肚子里的怪物,它的温度虽然令我感到温暖,但这温暖是机械的,是毫无生气的,甚至在白天的时候,它便消失了。
刘浪与莲淑继续工作,白天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不知为什么,虽然这里很宽敞,很舒服,但我却开始想跑出去了,也许这证明我长大了。
独自在家的日子并不好受,尤其是陪伴着那个半热不热的怪物。据说这是“封炉”后的结果。但无论如何,我不喜欢它,铁皮的身子,圆圆的毫无美感,有时候还会散发出阵阵几乎令我窒息的气味,难闻死了。
实在闲得无聊了,我开始寻找这房间内的不同,电脑是从青年公寓里搬出来的,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我倒是好奇那立在墙角的柜子,很高大,从木质来看,也许有些年头了。虽然我看到刘浪与莲淑将许多带来的东西都放了进去,但我认为那里面还有很大的空间,而那些空间里到底还有什么呢?
好奇害死猫,这是俗语,但我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我时常想,那柜子里会不会藏着另一只猫,因为我常常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了同类的叫声,但每一次刘浪或莲淑打开柜门的时候,我都没有看见。
趁他们不在的时候,我也曾试图把那个柜门打开,但很不幸,瘦小的我是无法办成这件事的,我只能蹲在柜外倾听着里面的声音。
白天里,实在蹲累了,我就到处走一走,来到窗台看着外面的世界,企盼着再一场雪,但北京的雪真是太少了,这个冬天我只见到了三场雪,第一场是我们刚搬到这里不久的时候,那场雪很小,落在地上基本没有能够积起来,只是薄薄得盖了一层,如霜一般。不过雪花却很大,这是我对雪的第一次认识。
第二场雪很大,雪花大,雪量大,积在地上的时间也很长,雪是在夜里停的,刘浪等到凌晨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地走出屋,在静寂的明亮的雪地上,他堆出了一个雪人,一把破扫把做了雪人的胳膊,一根胡萝卜头当了雪人的鼻子,还有那两只眼睛,令我立即有种亲切感。那种花璃球,黄色的,很象我的眼睛。接下来几天的日子里,我总是看着外面的这个雪人,就象看到了我自己,更象看到了刘浪,然后看着它慢慢地消失掉,渗入到了四合院的砖石中。
第三场雪下得最大,但化得也最快,刘浪没有再堆雪人。那天,他的确在雪地上撒野了,然后呕吐,将纯洁的雪变得肮脏与丑陋,于是,我离开了窗口。
白天的日子比想象中的难熬,除了睡觉,除了蹲在那个大柜子前与窗前,我基本上是无事可做,于是便开始对蹲在墙角的那个怪物产生了兴趣。
一直以来,我对它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它给了我温暖,虽然它将那个黑色的玷污着我的毛发的煤吞进了肚子,但我还是不喜欢它。但兴趣也许不是由于喜欢才产生的,更多的可能是一种好奇,谁让这是我们的天性呢。
我首先感到好奇的是怪物的尾巴,那么长而且那么粗,然后居然伸到了屋子外面,而且还冒着缕缕的白烟,日复一日,它就是这样呆在那里,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难道它就不觉得孤单吗?
我想怪物是孤单的,但它却没有丝毫的感觉,似乎这就是它的命运,它只能静悄悄地呆在那里,保持着永远的姿式,然后等到主人回来给它喂食。他是一具行尸走肉,甚至连行尸走肉都不如。
我也孤单,所以我会时常静立在窗前,看着这四合院里发生的一切,刘浪也孤单,我想肯定是这样的,自从他工作以后,我很少见到他的笑容,孤单的人是不会笑的,我相信这一点,所以笑盈盈的莲淑肯定不孤单。
我不知道什么叫工作,也不知道他们去工作到底在做些什么,但很显然,莲淑很享受工作所带来的乐趣,而刘浪却绝对不享受工作,那么工作给他带去了什么呢?那个怪物也享受工作,我能够看得出来,但它也孤单,这我也能够看得出来。而我不工作也觉得孤单。
由此,我得出个结论,工作与孤单并没有直接联系,也许刘浪孤单的原因不是由于工作,那么,有莲淑有我,甚至有怪物,他为什么还不开心呢?他为什么还会在雪夜中独自堆起那个雪人呢?
对怪物的理解一天比一天深刻了,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里,它似乎总在吃,只不过有时吃得肚皮通红,皮肤烫手,有时吃得温暖而没有任何变化,当然这主要是在白天的时候以及刘浪与莲淑熟睡的时候。
刘浪对怪物的疼爱是显而易见的,只要那个怪物的体温降下来了,刘浪一定会急忙喂它吃下新的煤,一次三块,然后就是等着它慢慢地变热,肚里有食物了,怪物也炽热了起来。
但让我最不理解的是怪物喷出来的烟,我相信刘浪只能看到怪物的尾巴放出的烟气,但却不知道怪物其实浑身都在喷着一种无色的怪烟,这烟闻起来十分地恶臭,会令我感到头晕目眩,但很奇怪,刘浪与莲淑却好象根本没有感觉似的,他们在这间屋子里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我相信这恶臭的怪烟终有一天会变得浓重起来,然后围绕着刘浪与莲淑,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的预言准确,但自从我见证了这怪烟的威力以后,我希望它永远不要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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